第五章 万骑竞逐敌魂飞(1/2)
却说晁错在长安城内,见周亚夫大军既发,心内便稍感放松,料定有周亚夫在,叛军必不能过荥阳。这日,晁错正在御史府中,召集诸曹商议公事,忽闻门外有中尉陈嘉,奉了诏令前来。
陈嘉原本是个书生,多年任文官,如今却做了京师禁军首领。晁错为内史时,与他分掌京师兵民两事,曾多有交往;然陈嘉亲赴府衙来见,却是前所未有。晁错不由心生诧异,连忙整衣迎出。
但见府衙门外,陈嘉正恭立等候,儒雅之风依旧。见面致礼毕,陈嘉将手上符节一举,只急催晁错道:“奉主上亲授诏,召晁大夫立即入朝。”
晁错更是惊异,忙问道:“中尉,可知主上有何事相召?”
“臣不知。只令下官亲来府中,以车载晁大夫入宫。”
“莫不是睢阳有变?”晁错便觉心神不定,请陈嘉稍候,自去换了朝服冠带,方出来与陈嘉一同登车。
临登车,晁错才看见,陈嘉所乘,并非宣召专用的轺(yáo)车,而是征召乡贤所用的安车,外有帷幕遮挡,心里便疑惑,但也未及多想。
二人方坐定,御者便一挥长鞭。那辕马极是健壮,吃了一记鞭子,猛然就快跑起来。
陈嘉在车中,只顾与晁错闲聊,说了些往日逸事,颇为悠闲。晁错有心无心应着,叹口气道:“自吴楚倡乱,我已多日未曾闲暇。”
陈嘉便笑道:“世上事,终归是忙碌不完。晁大夫身上所负,乃海内安危,就更其烦劳。”
“近几日调兵,中尉亦甚辛苦。或再有半年,方可将吴楚之乱平息。”
“也罢!这半年,下官便无好觉可睡了……”
如此走了许久,尚未驶至北阙,晁错颇觉疑惑,便掀起窗帘朝外看。不看则罢,一看之下,不禁大惊:“中尉,这是到了何处,怎像是闹市之中?”
陈嘉也探头看了看,却冷下脸来道:“晁大夫,下官奉诏前来,谅也不至走错路。”
晁错望住陈嘉,不由起了怒意:“中尉,如此官腔,本官也不欲听。你究竟是何意?且停车再说!”
陈嘉便一拱手道:“晁大夫息怒。奉诏载阁下所赴的,正是此处!”说罢,便喝令御者停车,抢先一步跳下了车。
晁错跟着也下了车,举目一看,竟大惊失色:“如何将我载来东市!”
陈嘉也不言语,只打了一声呼哨,四周便跳出几名甲士,一拥而上,将晁错死死擒住。
晁错挣脱不得,大怒道:“陈嘉,你也反了不成?”
陈嘉拱手道:“晁大夫,恕下官王命在身。”便回首喝令众甲士道,“褫去晁大夫冠带,押到前头去!”
众甲士摘去晁错头上“进贤冠”[1],拿出绳索来,三下两下,便将晁错五花大绑。
晁错怒骂不止,踢蹬跳跃,挣扎不已。众甲士使出蛮力,才将他头按下,直押至东市十字街口。
此处早有甲士一队,各个红幅巾缠头,手持环首刀,阻住过往百姓,圈出了一片法场来。
晁错这才明白,不由厉声呼道:“中尉欲杀我乎!”
陈嘉从怀中摸出一幅黄绢,高声唤道:“晁错听旨!”
众甲士便将晁错按住跪倒。晁错怒不可遏,抬头望住陈嘉,恨恨道:“你先唤丞相来此!”
陈嘉冷笑道:“晁公请少安毋躁,丞相他怎会来此?”便将诏旨展开,高声诵道,“今有丞相陶青、中尉陈嘉、廷尉张敺劾奏晁错,称:吴王反逆无道,欲危宗庙,天下当共诛。今御史大夫晁错建言:‘兵卒数百万,交予群臣统带,不可信;不如主上自领兵,令臣留守。淮泗一带,吴军所未占者,可以予吴。’此言有违陛下厚德,致群臣疏离,又欲以城邑予吴,无臣子礼,大逆不道,当处腰斩。晁氏父母妻子及兄弟,无论少长,皆应弃市。臣等请按法论罪,诏曰可。钦此!”
“啊!”晁错惊呼一声,头一歪,竟闭过气去。
陈嘉挥手示意,便有两名赤膊刽子手,头缠红巾,抬了鬼头铡上来。
陈嘉又吩咐道:“请晁公饮下壮行酒。”
话音方落,便另有一名刽子手,端了一碗烈酒上来,要给晁错灌下。
晁错猛地惊醒,扭头不饮,只仰天呼道:“朝服被斩,自古以来所未闻,商鞅、李斯尚不致如此。汉家之亡,必将亡于强藩也,晁某死不瞑目!”
陈嘉便上前拱手道:“晁公,诸事都顾不及了,可有话留下?”
晁错转头怒视陈嘉道:“有,只一个字……”
“请讲。”
“悲——”
晁错凄厉之声,撕肝裂胆,直上青空,竟久久回旋不散。法场之外百姓,闻之无不胆寒,都不忍直视。场内一排红巾甲士,也难掩脸色微变。
陈嘉此时神色木然,闭目片刻,猛地喝了一声:“开铡!”
说时迟那时快,三名刽子手腾跳如兔,一把便将晁错按倒,拖至铡刀下。刀落处,飙风骤起!汉家一代名臣晁错,就此不明不白地命丧黄泉。
行刑后,刽子手俯身去看,那双眼,果然未闭合。随后,便有甲士抬了一口薄棺上来,草草将尸身装殓,装上牛车,运往城外去了。
陈嘉目送牛车驶远,面色无悲无喜,木然良久,才登上车,返回宫中复命。
此时景帝正与陶青、张敺两人,于殿上静候,见陈嘉来报斩讫,便都大大松了口气。
景帝遂向陶青道:“速将晁错之罪,昭告中外。天下官民,久已不耐烦此人。”随后又嘱张敺道,“差人至晁邸及故里,捕晁氏亲眷,一体坐罪。”
次日,晁错被诛的消息传开,却未如景帝所料,并不见闾巷有人奔踊相庆。
京师大小各官,闻晁错是朝服腰斩,都骇然失色。想那秦开一统以来,当朝三公被腰斩,也仅有李斯一人。料想后世再过千年,亦断无此等事。众臣思及此,都不禁中夜惊悸,久不能成眠。
市井百姓闻此剧变,亦觉世事莫测,而全无喜庆之心。仅有城邑商贾之辈,暗中饮酒同贺,附耳言笑。只缘文帝朝时,晁错曾上疏,力主重农抑商;文帝便降了田租,却未对商贾降税。故此,商人就不免暗恨晁错。
三日后,廷尉府公差飞骑至颍川,拟捕拿晁父。却不料,晁父因畏惧晁错惹祸及门,早已于半月前,在家中服毒自尽。
张敺得报,遂将晁错母、妻、子女等亲眷,悉数拿获,收入诏狱。
景帝腰斩了晁错,尚不解恨,全不顾往日情面,又有诏令:除已死者不问之外,晁氏一族眷属,皆斩首弃市。
可怜晁氏一门老小,双手被缚,身插斩标,于一路号啼中,踉跄来至东市。至午时三刻,一齐丧命于刀下,弃尸街头,百姓观之无不唏嘘。
肇祸者既除,景帝稍觉松了口气,然环顾海内,却又万难安坐。崤关外情势,已十分迫人,若再迟疑,另有诸侯响应,则贼势便万难遏制。于是有诏下,命袁盎奉朝廷之意、刘通奉宗室之意,前往梁地与吴王议和。
却说袁盎初闻晁错死,心中尚窃喜,以为终得报了一箭之仇。然接了出使诏令,再细想此行,不啻是深入虎穴,便觉心慌。原想为景帝献计,诛了晁错,须有周亚夫领兵击之,方能迫得吴王退兵。岂料景帝只顾省事,欲效郦食其说齐,遣一使者便可了结,岂不荒唐!
数年前,袁盎曾为吴相,深知吴王脾性,若他处下风,议和便非难事。如今此人有六王追随,挟众数十万人,能否为口舌所动,实未可知。若一语不合,触怒吴王,岂不要做了那郦食其第二?
想到此,袁盎心怀忐忑,却也无路可退,只得硬起头皮与刘通上路。
来至睢阳城下,见吴楚军声势浩大,漫山遍野,袁盎更是冷汗直冒,只觉此次使命,实是以身饲虎。
待通报过后,袁盎持节入大帐,见过吴王刘濞。刘濞倒还颇重旧谊,打趣道:“袁相公,数年不见,如何弄成了闲居?持节来此,又是何意,莫非要降我?”
袁盎恭谨施礼道:“下臣袁盎,多年不忘吴王护佑之恩,自离吴地,无日不念之。此来,是为身负上命,与吴王通好,两家罢兵。今晁错已伏诛,肇祸之首既亡,诸王冤抑便得平,若再用兵,便是两家之大不幸了。”说罢,便将景帝手书诏令呈上。
刘濞看过诏令,轻轻放下,抬头道:“居然你也成了九卿,那晁错果真已死?”
袁盎急道:“朝服腰斩,千真万确,满长安皆为之惊,足见圣上诚意。晁错既死,清君侧便已奏效,大王可趁势收兵,必获天下人盛赞。”
“袁公,你这儒门之徒,倒是精通算筹之术。寡人也来为你算笔账,我发檄书之时,朝廷何不斩晁错?我即将夺下睢阳,兵临荥阳,这筹码,便不是晁错一命可抵的了。昔年你在吴,曾教我礼法之道,说荀子曾有一言:‘多事而寡功,不可以为治纲纪。’寡人鲁钝,只记得这一句。我看你那圣上,便是个多事之君。诸王历来守法,不过略多些财赋,圣上便要多事,削藩,削藩,终削出了大事来!至今日,只斩掉一个大臣,便欲平诸侯不服之心,那是万难!”
“回大王,袁盎在此,也斗胆与大王一争。削藩之策,乃晁错一人力主,朝中诸臣多有异议。晁错妖言惑主,酿成大祸,主上悔之不及,这才有晁错朝服被斩之变。今朝廷已不惜颜面,大王便不肯稍作退让吗?两家议和,还四海以安宁,还刘氏以亲睦,岂非皆大欢喜?”
“刘氏亲睦?你那圣上,与何人能亲睦!寡人高帝时封王,又经惠帝、吕后、文帝,前后四朝,均安然无事。独独今上一登位,便容不得骨肉,激出这四海沸腾来,真真是个‘寡功之君’。可惜文帝大好基业,便要败在这竖子手中。你袁盎,在这昏君手底下任事,可心服乎,可无忧乎,可保不蹈晁错前辙乎?寡人深为你忧,你倒为寡人担忧起来,真个是荒唐亦甚!”
袁盎知吴王意在夺取天下,万难说服,只得强打起精神,慨然道:“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臣昔在吴亦是如此。今上削藩,固是操之过急,然礼教尊卑,自是不可无。臣今日来,奉宗庙社稷之尊,劝大王回归其位,以保汉家久长;诸王福荫,亦可随之万世不竭。臣之赤心,望大王明鉴。”
刘濞闻此言,忽就勃然大怒:“昏话!刘氏家运,焉用你来多嘴?高帝封我疆土,岂是小儿辈想夺便可夺的!你既说尊卑,寡人就来与你论尊卑。你可知:本王随高帝举义,那时天下英杰,共尊的是何人?乃是张楚陈胜王。陈胜王曾有豪言:‘壮士不死则已,死即举大名耳,王侯将相宁有种乎?’高帝披甲而战,方为天子;寡人提剑相随,方为诸侯。这即是尊,这即是有种,这即是举大名!不似你等文臣,巧言令色,谄谀倾陷,邀宠而得高位。袁公,袁奉常!莫以为你学了些皮毛,便来教训寡人。寡人铠甲上的箭洞,也比你那心窍多。今寡人占地,已有半壁天下;人众随我,恐有百万不止。俨然已成‘东帝’,还须再跪拜何人吗?”
袁盎见刘濞发怒,知事不可为,只得叹息道:“臣下奉诏而来,并无冒犯之意,大王可不必计较。今晁错死,万事皆消。臣来议和,确是为大王计,绝无半分恶意。”
刘濞拍案而起,厉声道:“你今来此,便是冒犯!甚么奉常,甚么九卿?若不是寡人连战皆捷,你袁盎,还不知在何处草野中。朝中多少大事,便是你这等文臣败坏,今日一谋,明日一计,倒要将那主子弄成昏君了。你既有胆来此,便休想轻易走掉。来人!将此孽臣押下,严加看管,待攻入长安之日,再与那昏君一齐发落!”
旁侧即有郎卫疾奔上来,挟住了袁盎。
袁盎挣扎道:“我为来使,既敢来,便无惧生死。臣尊儒,到底不能忘‘仁义’二字,昔年与吴王交,感念吴王照拂;今来议和,便是不忍见玉石俱焚。天下英豪,累世不知出了多少,成败只在一念间。袁某之进退存灭,无足轻重;今日事不能谐,我只为大王惜!”
刘濞听也不听,只一挥手,便令人将袁盎推出大帐,押往后营去了。
待袁盎被押下,刘濞见侄儿刘通脸色惨白,不由一笑:“你怕的甚?便留我军中,为我效力。寡人到底是你伯父,必不亏待你,岂不远胜于伺候那昏君?”
刘通无奈,只得俯首应诺,任由刘濞摆布。
次日,刘濞神思稍定,忽想起袁盎,觉得倒还是个人才,便遣了少将军桓青,前去劝降。
时袁盎正在帐中呆坐,闻听有人进来,便瞥了一眼,见是一少年将佐,全身披挂,甚是英武。
桓青进帐施礼毕,自报家门,说明了吴王劝降之意。
听罢桓青来意,袁盎动也未动,只怜惜道:“看桓将军年纪,尚未弱冠,何以竟身陷泥淖?小小年纪,有勇力,可为朝廷效力。名可以上青史,后代可得福荫,又何必舍身犯险?”
桓青少年气盛,闻此言血涌上顶,撩开帐门,指向外间道:“袁公请看,我吴楚连营,百里有余,可望得到尽头吗?攻睢阳之声,在此处也可耳闻。汉家天下,已天倾东南,不日即可见地陷西北。独木危楼,还撑得了几日?何人身处险境,何人又足陷泥潭,袁公,你难道就不自知吗?”
袁盎抬眼望了望,遂解下腰间玺绶[2],两手捧起,昂然问道:“小将军,你可知这是何物?”
桓青轻蔑道:“公是读书人,一颗印玺,便可换得你良心吗?”
“非也,这岂止是寻常玺绶!人生在世,立身须有正名,所行应趋大道。山林草野,终是失意者渊薮;燕雀之辈,唯知在低处恋栈。出将入相,担天下兴亡,方为大丈夫堂堂正正之途。为人臣者,所谋为天下,所思为万世,终不似你家主人所言,但凭谄媚而上位。故而这玺绶,即是正名,即是大道。大丈夫死即死耳,欲令我毁而弃之,离而叛之,卖主以求荣,那是断乎不能!”
见袁盎正气凛然,桓青一时惊异,不由得退了两步,稍定神方道:“袁公迂腐过甚!昔之高帝举义,沛县旧部,哪个不是起自草野?天无道,民必反之。芒砀山上,一呼百应,可谓民无道乎?莫忘了,汉家代秦而立,终成正途,方有你君臣荣华。既享了荣华,便不能失公道;今日吴王起东南,便是要讨还公道。”
袁盎冷笑一声:“孺子所见,到底是浅。妄攀高帝,岂非白日说夜话?今之世道,早已变了!清平之时乱起,百姓所思,岂是有心随你谋乱?彼辈所愿,只是欲保乡邑,不为乱兵所害。你可知,今吴王裹挟三十万众,却为何屯兵于此,进退不得?这便是世易时移。你个少年,莫要尚在梦中!”
桓青低头想想,知袁盎意已决,仅凭口舌之利来劝降,全无用处,只得拱手道:“久闻袁公大名,今日方知,此绝非虚名。你我各为其主,望公珍重。我也是甚为袁公惜,不忍见玉石俱焚!”言毕,便头也不回,退出了帐去。
桓青返回大帐复命,刘濞闻听袁盎死不肯降,骂了一句:“犬羊辈,岂可救乎?我这便成全他!”于是,命桓青带五百兵卒,将后营袁盎居处围住,勿使脱逃。明晨即押来阵前,斩首祭旗。
那桓青闻命,脸色便一白,不得已领了命,即去点了五百兵卒,将袁盎所在军帐团团围住。
时已入春二月,夜来春雨连绵,寒气入骨。那五百兵卒在雨中看守,无不埋怨,只得各自寻了些谷草、树枝,搭起窝棚过夜。
袁盎到帐外小解,见四周坐满带甲兵卒,不禁大吃一惊,知事情不妙。再看帐外有光亮处,桓青正按剑肃立,任由雨淋,显是此处带兵之将。
袁盎心中一动,便招呼道:“桓将军,冷雨不饶人,可来帐中歇息。虽王命在身,冷暖还需自知。”
那桓青回首望望,只一抬手,指指天,却并不答话。
袁盎便一惊,忙退回帐中坐下,抱膝沉思。桓青到底是少年,城府不深,看那神情,大限之期或就在明晨。那吴王性易怒,反复无常。方才拒降惹恼了他,明日开刀问斩,要拿自己这汉使祭旗,也未可知。
袁盎再看帐中物什,并无趁手之物,当不得兵器。就算手中有兵器,帐外有五百军卒围困,即是项羽再生,也势难冲杀出去。莫不成,自家性命将交付于此?想自己半生蹭蹬,方任九卿,便要命赴黄泉,真乃奇哉冤也。
如此呆坐至深夜,仍无睡意,心中只想道:悔不该日前献计,斩了晁错,连累自家也要送命,这又何苦!
胡思乱想间,袁盎忍不住伏案打盹。恍惚中,忽见晁错浑身血污,横眉立目,伸手前来索命……
袁盎浑身一激,惊醒过来,方知是个噩梦。正懊悔间,忽闻帐后窸窣有声,回首看去,见有一黑衣军吏,正自帐底下钻入。
袁盎正要喝问,只听那人低声道:“袁公收声,下官来救你!”
来人身手敏捷,钻入帐内,纳头便拜:“今袁公不肯降,惹吴王发怒,议定于明日问斩。公若此时不走,命将不保矣!”
袁盎借烛光看去,来人似曾相识,却想不起是何人,于是便问:“你是何人,缘何要救我?”
“下官名唤栾巴。袁公昔在吴为相,我为从史,一时情迷,与公之侍妾李氏有染。公察之,非但未治罪,反倒为我隐恶,待我如初。下官未及报恩,袁公便罢相而去,焉能不抱憾!今闻袁公受困,特来救之。”
袁盎这才想起此人,忙将栾巴扶起,苦笑道:“不期在此遇故人!往事恩怨,不提也罢。今袁某被厄,甲士围困数重,便是插翅也难逃,栾君如何能救我?”
那栾巴容色凛然道:“我非侠士,然却知尚义,袁公请勿疑我。我今为军司马[3],为吴将田禄伯帐下属官。白日受差遣,前来围守袁公,我便使了心思,典尽家中值钱衣物,换得钱五贯,沽了好酒百坛,分与众军。兵卒酣饮罢,今已各个醉倒,不省人事,连那少将军也烂醉如泥。天予良机,袁公请速随我走。”
袁盎一喜,却立时又转忧:“不妥!我知你上有尊亲,后又娶了李氏。万一事泄,这一门家小,如何受得起牵连?”
“公请放心。小臣既有此心,于诸事也早已料到,当有处置。即便事泄,我自会脱逃,这叛官不做也罢。”
袁盎感激于衷,猛然跪下一拜:“栾君救命之恩,此生誓不忘。”
栾巴忙将袁盎拽起:“此是何时?容不得袁公斯文了!”便指一指帐后道,“帐前有守卒,恐易惊动,请公自帐后出。”
袁盎便犹豫:“自这泥水中爬出吗?”
栾巴也不答话,掣出短刀来,将帐幕割开一条缝,闪身便钻出,招呼道:“袁公快走!”
袁盎回望一眼,急摘下杖头的节牦[4],揣入怀中,这才蹑足钻出军帐,见兵卒果然都在棚中酣睡。
往时袁盎在陇西,曾受命治军,颇知兵事,此刻见吴楚大营治军谨严,尤以吴营为甚,心中就叹:“吴楚军中,到底是卧虎藏龙,无怪出兵方半月余,就搅翻了半个天下!”
营中灯火,此时多被浇灭,暗夜里望去,军帐竟似一座座坟丘。营地内泥泞,湿滑难行,袁盎跌倒又爬起,暗自苦笑道:“不料此生,竟做了回盗墓贼!”
那栾巴却是熟悉道路,虽无灯笼,也能拣得畅通处走。两人三拐两拐,避开他人眼目,竟潜出了五百人的重围,来至军营边缘处。
其时雨势愈急,栾巴将袁盎带至一路口,悄声问道:“袁公可辨出脚下这路吗?”
袁盎低头看看,答道:“可辨。”
栾巴便一指前方:“那即是北,直行数十里,可至睢阳城下。今夜雨大,吴楚营并无巡哨,公请速行。”
袁盎正要拜别,栾巴又伸手去怀中摸出一双木屐来:“路滑难行,公之鞋履怕早已甩丢,将这个穿上便好。”
袁盎再三谢过,方穿上木屐,冒雨踉跄前行。又不知走了多少时辰,终挨到睢阳南门下。待蹚过城壕,浑身泥污,已浑不似人形,只顾急呼开门。
喊了一会儿,城上有人发问道:“来者何人?”
袁盎答:“汉九卿奉常袁盎,奉诏出使,快放我进去!”
城上遂挑起一串更灯,犹豫多时,才回道:“如何知你是朝使?”
“我有天子所赐节牦、玺绶。”
过了片刻,城上放下一个筐篮来。袁盎会意,拿出节牦、玺绶来,放在筐内。城上兵卒便将筐篮拽起。
又候了一时,只闻城上有人呼道:“吾乃梁大将军韩安国,袁公辛苦!然城门不便大开,请公乘筐篮上来。”
说着,方才的筐篮又抛了下来。袁盎迟疑道:“绳索可牢乎?”
韩安国便笑道:“我军细作,夜夜乘此篮上下,公可勿疑。”
袁盎这才迈入筐篮中,任由城上军卒缓缓拽起。
上得城头,军卒将袁盎扶出。韩安国抢前一步,执袁盎之手,不禁热泪夺眶:“终可见朝中汉官了!”
袁盎看城头众将士,如逢亲人,也难抑双泪直流:“袁某此行,遭遇九死,今终得一生。”
韩安国便道:“下官已通报梁王。请袁公下城,沐浴更衣,这便去见梁王。”
袁盎唏嘘不已,连连谢过,随韩安国下了城楼不提。
此番使命未遂,反倒受了惊吓,袁盎甚觉沮丧。又在睢阳盘桓多日,才随细作潜出城去,回朝销差。
当此关外纷乱之际,景帝在未央宫内,却似坐观棋局,每日久坐舆图之前,动也不动。
日前他遣了袁盎入梁,与吴楚求和,只想那七国所恨者,无非一个晁错,料定吴王刘濞能应允息兵。如今晁错已斩,又折节遣使求和,吴王的面子已然足够,若不息兵,他又所图何为?
于是,前面袁盎一走,景帝便立遣朝使,急赴周亚夫军前,传令缓进,静候袁盎消息。
那周亚夫虽早已离京,却是常有斥候往来长安,朝中变故,亦略知大概。闻听晁错被斩,心中就大不以为然:“圣上行事,如何便是一个急!”
见了朝中使者,知主上传诏缓进,倒也正合心意。于是在洛阳逡巡数日,又转进至昌邑,扎营不动了。一面便遣使返长安,上禀军情。
长安这边厢,景帝翘首候了多日,未闻袁盎有消息来,只等到了周亚夫所遣使者邓公。
这位邓公,是个文武兼备之才,原在宫内任谒者仆射,掌管诸谒者事,为内朝官中的显要之职。
日前闻讨贼诏下,邓公不由心痒,便自请赴军前立功,得了景帝允准,便去了周亚夫帐下为校尉,亲率劲旅一部。
在洛阳大营,邓公闻听晁错被斩,也是脱口惊道:“大军方行,如何先折自家威风?”遂与周亚夫议起此事,叹息了良久。
这日景帝闻邓公返归,急忙宣进,劈面就笑道:“往日见你,只是个夫子,不信你还习兵事。今日见你披甲,才知埋没你了多年。”
邓公连忙称谢,将周亚夫在昌邑筑垒事,详述一遍。
景帝不明筑垒的奥妙何在,并未留意,只知周亚夫未动,便放下心来,又问道:“邓公自军前来,可知吴王动静?今晁错已死,吴楚可有退兵之意?”
邓公坦然答道:“吴王存谋反之心,已有数十载。借削地而起,以诛晁错为名,其意不在晁错也。今晁错竟然被诛,臣只恐天下之士,从此将缄口不敢言了。”
“为何呢?”
“晁错言削藩,实是唯恐诸侯尾大不掉,故请削之,以尊朝廷,此为万世之利也。今计划始行,未等见效,献计者反受大戮,令亲痛仇快。竟是何人出此策?陛下又为何听之?此举,实是内绝忠臣之口,外为诸侯报仇,微臣万万不能苟同。”
几日来,景帝久候袁盎消息不至,已料想吴王退兵恐为不易,此刻闻邓公之言,不禁喟然叹道:“公说得对,我亦甚悔之。”
邓公便伏地,久久不抬起头。
景帝忙问道:“公还有何事?”
只见邓公抬起头来,已是泪流如雨,哀戚道:“只可惜了晁错!”
景帝也觉难过,忙扶起邓公,面色黯然道:“朕已知错,……晁错诸侄辈中,有未获刑者,我将善待之。朕已知邓公见识,非比寻常,请速返军前,告知太尉:吴王狡诈,不可望其罢兵;即可伺机进兵,毋庸迟疑。日前城阳(今属山东省青岛市)中尉领兵不力,为吴军所破。邓公既愿掌兵,便委你为城阳中尉,事平后,赴琅琊郡便是。”
闻景帝如此说,邓公方才谢恩退下。
说到这位邓公,乃是成固县(今属陕西省)人,秉性稳健,多奇计。赴城阳十数年后免官,归家闲居,后武帝时招贤良,满朝公卿皆推此人,竟自家中一跃而成九卿。
送走邓公,景帝不免郁闷,觉文士若辩才太过,亦不可信。正巧此时,袁盎自梁地奔回,告以吴王不肯罢兵。又将吴王逼降始末,细述了一遍。
景帝颓然倚于几案,摆摆手道:“公曾言之凿凿,但诛晁错,一切便可烟消,今日又何如?”
袁盎无以辩白,只得连连叩首道:“臣鲁钝。臣之识见,止此而已。”
景帝正要发作,忽想起袁盎当日,确乎说过此计须“熟虑”;且诛晁错事,终是自己决断,怨不得他人。又念及袁盎抵死不降,究属忠勇,便不忍加罪,只淡淡道:“袁公此去,怕是受了些惊吓。且去歇几日,便往奉常府就任吧。”
袁盎此人,素不好学,然为人慷慨,又知见机行事。前朝时,适逢文帝初立,亟需人才,故而颇得志。至景帝即位,时势已易,袁盎仍欲以辩才求上进,便不逢时了,终究是昙花一现。
当此际,周亚夫驻在昌邑壁垒,观望不进。吴楚军见良机难得,便围攻睢阳甚急。未央宫中,梁王告急文书竟是无一日不至,言辞恳切,又痛诋周亚夫见死不救。
景帝看得头皮发紧,唯恐睢阳有失,当即传诏军前,令周亚夫立发大军救梁王。
如是,昌邑壁垒中,隔日便有诏令至。周亚夫览毕,也略感不安,便问计于赵涉。
赵涉道:“将军若击吴楚,则吴楚军尚有余粮,可堪一战,胜负便难料。待挨过旬日,吴楚军粮不足,其饥疲之师,便不足为将军之敌,又何必急在这几日?”
“诏旨迭至催发,为将在外,终究于心不安。奈何?”
“将军勿疑。《孙子兵法》有言,‘不知军之不可以进,而谓之进’,乃是君主之误,不必理会就是。”
周亚夫闻此言,正合心意,便将诏令置于一旁,拒不奉诏。每日只顾巡视,坚壁不出。
这便苦了睢阳守军,连日激战,城头死伤枕藉。惨烈之状,为人间所罕见。
梁王刘武如坐火炉,亲拟求告信,遣人赴荥阳大营。而后,便日日盼援军早来。闻听周亚夫军竟绕城而去,驻在昌邑不动,不禁大怒,立召韩安国来问:“韩公,不知那周亚夫究是何意,如何能见死不救?”
韩安国沉吟片刻,方道:“以臣下猜测,太尉不欲与吴楚决战,乃是胜负难料。”
刘武便怒道:“他手握重兵,尚不敢战;我这里老弱残卒,如何就能守?”
“太尉岂能不欲救我?睢阳深陷重围,太尉在昌邑,我兵民尚有倚赖。若太尉一战而不能胜,则人心离散,城亦必破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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